蟾月无声,席泠静悄悄折了被褥,换到正屋卧房里,又往西厢收拾箱笼。

    来往几回,见箫娘还在灯前孤坐,支颐在案上,愁染眉窝,似有叹息含在喉间,合化了西风把灯儿吹得偏颤。他背后望着,不曾言语,欲往正屋里去。

    谁知箫娘却扭头将其喊住,眼色有些怯怯地没底气,“泠哥儿,我原是想与你爹行礼过户,就是你正经的老娘了,一辈子跟着你,有吃有喝,将来保不齐还能做得诰命。可礼还未成,户也未过,你爹那挨千刀的就没了……”

    说到此节,箫娘回想浮生飘零,半真半假地挤出两滴泪来,楚楚可怜地走来拽他玉白的袖,“泠哥儿,真要细算起来呢,你我确实没什么瓜葛,你实在不必照管我。”

    生怕席泠顺嘴接话,她忙蹦一下,“可我也实在没处去!爹妈死了,兄弟姊妹概无,另嫁个男人,也不知是什么王八臭汉,更不知我在人家手里,还有没有命活。你留着我,我还像你娘那般照料你,给你洗衣烧饭,点灯拔蜡,好不好?”

    一句一哀,脑后一轮弦月,斜挂杏梢。她巴巴扇着眼睫毛,可怜兮兮期盼着席泠的怜悯,半日不撒手。

    席泠垂眼睨着她,轻轻的叹息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呆坐了一夜,就为这个?”

    “我这个人么,脸皮是厚了些……”箫娘有些不好意思,半垂了眼。须臾又嗔怪地抬起来,凶巴巴不知哪里来的道理,“可架不住你这个人心肠硬呀!说丢就把我丢出去,我孤苦无依的,叫我哪里讨饭吃?怎能不愁?愁得头发也白了,不信你瞧瞧。”

    席泠盯着她慵堆的髻淡淡打趣,“你要讨口饭吃还不容易?不拘哪个戏班子去投了身,凭你‘唱戏’的本事,少不了饭吃。”

    窗外隐约有琴声清婉,银河倾泄,溶溶地落在箫娘被拆穿后,羞赧的脸。席泠微微歪眼窥看,轻轻笑,“你想留下来,不过是料我大约是个可造之材,要赖着我一辈子。”

    箫娘丢了他的袖管子,眼皮翻了翻,“晓得了就藏在心里嚜,不要讲出来,讲出来好伤情分,往后还处不处了?”

    “我晓得。”箫娘婉眉抬起,见他笑颜清浅,似乎半点不恼,“我说过要赶你走了么?有人替我洗衣烧饭,免我琐碎烦忧,正合我意。住着吧。”

    她一霎跳起来,望他踏月而去,腹中满是小人得志的欢欣,笑依窗畔,喜听玉漏敲残墙上月,有指望的日子似乎近在眼前。

    暑热依旧,绿荫铺墙,那头何盏许了几个小厮来跑腿,这头陶家使了几个婆子来帮衬,席家小院忙得如火如荼。

    次日鸡鸣,郑班头往观里请了六个道士并阴阳先生来批书念经,席泠与何家小厮各处报丧,在外采买酒品菜蔬,迎送吊唁亲友。箫娘便同晴芳与陶家两个婆子灶上烧洗肉蔬,治席款待邻舍。

    晨起便有儒学里的几位训导嘱托前来,放下纸蜡沉香等帛礼,灵前烧了纸,常训导便与席泠安慰几句,“碎云请节哀,如今且把儒学里的事情放下,治丧要紧。”

    席泠免不得过问起中秋祭祀之事,“再个把月便是中秋祭祀,还请常训导多费心。”

    “好说好说,你只管忙你的。”

    几人在灵前闲叙几句,便有箫娘一身素缟来请,“请几位先生入席,用过早饭再去。”

    席泠陪同入席,用罢酒饭,送人出巷子,又引来儒学里一班生员吊唁,院内与席泠行拜大礼。箫娘远远瞧见,这般秀才家境优渥,皆带了不少帛礼,又有几匹绢缎,心内很是高兴,待人格外热络些。

    忙至午晌,何盏衙内归家,赶来帮忙,陆续送罢朋友,日影西垂,院内只余些稍近的亲友,众人围坐院内,吃茶款叙。

    这墙焚烟袅袅,道士唱经歇罢,那墙斜阳长立,落花漂泊。绿蟾在自家后花园内与丫头嬉戏等候半日,始见晴芳后门进来,携袖揩着汗走到跟前秉,“一干三门五道的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眼下就是几位远房的姑姨姊妹还在,姑娘倘或要去,这时节正便宜呢。”

    绿蟾使丫头收了游戏玩意儿,与晴芳往屋里回去,“他们家素日不见几位亲朋上门,席摸白去了,人倒都跑了出来。”

    “往常都怕这席摸白借故打秋风,都远着呢,如今他死了,泠官人又入了仕,自然要来走动的。况且泠官人从前读书,又不少同窗,虽不大来往,这种事,总要上门。又有儒学里的同僚,底下那些生员,还有许多没来呢,一连几日有得忙,只是累了箫娘。”

    “那你领着两个婆子,多去帮衬,邻里邻居的,此时不帮又待何时呢?”

    绿蟾换上素服,往她父亲陶知行屋里请命。恰逢屋里有客,正是辛玉台的未婚夫家仇九晋,陶知行拈着三寸须与丫鬟笑,“请姑娘进来,不妨事,往后是一家子亲戚,见见亦无妨。”

    不一时,绿蟾进来,与仇九晋福身行礼,到她父亲跟前请示,“隔壁席老爷没了,他家媳妇与女儿常来往,女儿想趁此刻那里客散,前去吊唁,特来请过父亲。”

    陶知行拈须颔首,“去么,左邻右舍,你既与他家媳妇做了伴,该去的,只是多使连个丫头跟着,片刻回来就是。叫家下人备些帛礼,也替我去凭吊一番,是个礼数。”

    绿蟾去后,陶知行向仇九晋请茶,把先前的话再提起,“世侄只管放心,你既与侄女定了亲,就是一家人。回去告诉你父亲,他老人家要送往顺天府的东西,只管交给我办,什么稀罕物,我叫商队各地里务必寻来。”

    原来是明年皇帝寿诞,仇家想着恭送一样物件,不要名贵,只要稀罕,便托陶知行的商队商船各地寻访。

    见陶知行应承,仇九晋呷茶谢过,闲谈问起隔壁,“世伯与小姐说的那席家,可是上元县儒学教谕席泠家?”

    “正是他。世侄在上元县衙门里任县丞,想来认得他。他父亲是个赌鬼混账,昨夜吃醉酒掉进后门外溪里淹死了。我与他家虽无往来,到底邻居,不好亏了这点礼数。”

    仇九晋搁下青釉哥窑茶盅,抿唇颔首,“是这个理。想我与这席泠也算同僚,晨起在衙门里听见何主簿提了一句,过两日也该备礼去吊唁才是。”

    余晖浅照着他漫不经心的脸,崎岖的轮廓,好似命运坎坷的伏线。席慕白的死,就此把天南地北、或是近在咫尺的命运牵连在一起。

    白幡如浮玉,被风轻轻掠起,绿蟾像个绝色的迷,步入绿荫斑斓的席家小院。此时客已散,箫娘正摆饭请何盏与席泠院中同吃,抬眼见她带着丫头进来,忙迎过去,碍于她的闺中小姐,院中有男客,只请她西厢入座。

    那一番惊鸿踅入门内,却把何盏的眼也望得直了,如在梦中,迟迟不醒。席泠吭吭咳了两声,他方神魂归体,捧着碗讪笑,“我见过她。”

    席泠不欲搭腔,他却跃跃停不下来,“在正街大门前,去年的事情。那时候她出门走动,赶巧我也外出,远远瞧见她上了软轿,没瞧清什么模样。原来生得这样……”

    他把脸埋在碗口,偷么往窗户里窥看,只瞧见宫髻如云,淡淡珠翠,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倒是绿蟾够着眼,能瞧见他半张隽秀的脸,如琼月初照。她拉着箫娘,偷偷递眼,“坐着那两个,就是你们家泠官人与隔壁何家的何小官人?”

    “是呢。何小官人来帮忙应酬泠哥儿公门里的客。”箫娘搬来两根长条凳,请她与两个丫头并晴芳坐,不肯歇,又安放桌儿,“既来了我们家,好歹吃了饭再走,我亲自烧的,干净的。”

    这般说下,箫娘与晴芳往外头拿饭,给何盏悄声喊住,“伯娘,她要在这里吃饭?”

    “哟,你这什么话,未必只许你吃,不许她吃?”箫娘暗暗打趣,见他脸上微红,索性坐下来调侃,“怎的,你瞧见人生得美貌,眼睛也不知往哪里放了?你放心,她在里头,你在外头,只要你那双眼睛不乱瞟,就不坏规矩。”

    说得何盏讪讪愧笑,席泠便睇箫娘一眼,“进去陪客吧,与她们一道把饭吃了,夜里还要守灵。”

    箫娘陡地拉下脸,临行又回眸挑何盏,“我们泠哥儿,要有小官人一半活泼,倒好了。偏他就跟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先生似的,一句玩笑说不得。”

    何盏轰然一笑,席泠则不以为意。箫娘只恨他是块硬石头,翻了个白眼,回身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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