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云卷如墨,雷电森寒。

    程梓趴在姜二叔和柳娘子中间,在天然的背景音里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像闲聊一样,柳娘子择着小白菜,慢悠悠地说:“沉江月过去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手上……也有几桩大案,虽然不算什么好人,却很坦荡。这会子老了,竟也跟我们似的一头扎进这小镇子里来躲清静,可见性格变了很多。”

    程梓甩甩尾巴。

    他知道姜家人不是隐遇镇的原住民,是姜书客出生后才搬过来的。

    但听柳娘子的用词,镇子上的居民恐怕有不少都来自其他地方,而理由,大概就是她口中的“躲清静”。

    程梓若有所思。

    他们总说那个男人老了老了,也不知道他今年究竟几岁。看他的模样,最多三四十岁,考虑到古代人的平均寿命,误差应该不会太离谱。

    不过,他真看不出来这人以前还是个狠角色。柳娘子说话一向实事求是,她所说的惊天动地……可是写实派的。

    “沉江月今年六十了吧?”

    程梓想得正入神,旁边柳娘子忽然轻飘飘来了这么一句,惊得他瞪大猫眼,嘴巴微张,露出一个标准的猫猫震惊表情。

    什么?六十了?!

    “不止。”姜二叔又为他的震惊添了把柴火,“过了年,他就七十了。要不是实在心力不济,加上厌倦了纷纷扰扰,以他从前的性子,绝不会选择退隐。”

    柳娘子心有戚戚,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

    程梓:“……”

    他盯着自己两只山竹状的前爪,爪垫张开、合拢,再张开、再合拢,仿佛在计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果断放弃思考。

    算不明白!他算不明白沉江月这个年纪了!

    他们说七十就七十吧!

    程梓趴回去,再度瘫成饼状。

    柳娘子见状,忍不住上手搓了搓他的猫猫头,又叹道:“虽说他现在脾气稍好,但仍然有些阴晴不定,他在这里生活,我真怕有人会不小心惹到他,被‘教训’一顿。”

    姜二叔无奈一笑:“被他教训,那可是要伤筋动骨的。等书客下学,一定记得叮嘱他谨言慎行,别去招惹这位。”

    柳娘子赞同地点头。

    两人的用词虽然克制而隐晦,程梓却能听出他们的言外之意——

    不出意外的话,沉江月的精神状态应该是出意外了。

    听听他们的形容。

    不算好人、脾气稍好、阴晴不定,手上还有几桩大案……

    怎么品都像是精神不稳定、亦正亦邪的反派设定。

    程梓回忆了一下先前与沉江月的短暂相处,从细节里扒拉出他那几次被自己忽略掉的情绪大幅转变,以及最后让自己脊背发麻的注视,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个老年人,绝对有心理问题!

    “橙子。”

    “喵?”

    柳娘子忽然唤了程梓一声,而认真思索的他也下意识地抬头回应。

    这时,柳娘子的指尖点点他的鼻子,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沉先生那边,你少点靠近。尤其不能像今天这样大喇喇跑进他家里去,万一惹恼了他……你就要变成他锅里的晚饭了。”

    闻言,刚刚判断出沉江月有心理问题的程梓一整个炸成了橘色的毛团。

    什么?!他还吃猫!?

    程梓:猫猫害怕jpg

    看到他吓成这样,姜二叔喷笑一声,又赶忙收起笑意,揉搓着他身上炸成刺猬的毛发权做安抚。

    “好了柳儿,别吓它。”姜二叔轻轻拍柳娘子一下,“不用太紧张,平日躲着点走就行。”

    “呜喵……”

    程梓弱弱地叫一声,蜷起身子,把四只爪爪藏在身下,耳朵耷拉下来。

    躲着走!以后一定躲着走!

    ……

    傍晚,学堂下学的时候,下了大半日的雨也跟着停了。

    晚霞弥漫的天际架起一道虹桥,彩光恢宏,凝实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程梓趴廊下看了一会儿,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一溜小跑出门,经过厨房时头也不回地喊了声。

    “喵呜!”

    厨房里适时传出柳娘子的声音:“去接书客是吧?路上小心。”

    话音未落,程梓已经把她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

    从家里出发,程梓踩着雨后湿泞的小路步伐轻快,沿途留下许多梅花状的小脚印,与路旁被水洗净的野花交相辉映,意趣可爱。

    直路到尽头,拐角处,一间竹屋的门开了。

    程梓连忙收住脚步,险险一头撞上去。

    竹门内,一只通体银白,没有一根杂色毛发的半人高大狗狗踱步而出,步履轻巧而优雅。它的嘴角有自然扬起的弧度,神似萨摩耶,却比萨摩耶看着更温柔和聪明。

    “喵呜哇!”

    看见这只银白色的大狗,程梓的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原地弹跳两下,兔子似的扑到它身上,把身子埋在它蓬松柔软的厚毛里使劲乱蹭,直把人家顺滑的毛蹭成了乱糟糟的鸡毛掸子。

    人类吸猫,猫吸狗。

    大狗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无奈,任这只小胖猫在自己身上乱蹭,半晌,见他蹭满足了,才抬起一只前爪,细心地抖掉爪垫上的尘灰,轻轻按了按他的脑袋。

    “喵喵!”

    程梓退后两步,仰头与大狗垂下的金眸对视,也伸爪拍拍它,表示哥俩好。

    “嗷……呜汪。”

    大狗不太熟练地用叫声回应,低头与他互蹭脑袋。

    一猫一狗正蹭得起劲,忽然感觉身旁投来了一束目光。

    程梓背脊一僵,从大狗柔软的皮毛里支起脑袋,朝旁边看去,不出意外地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见一只灰白色的兔子。

    兔子体态圆润,除耳朵尖和尾巴尖是灰色的之外,其余地方同样是一尘不染的白,即便蹲在刚被雨水打湿的草丛里,身上也没有泥点或草屑,比被它抱在怀里啃的胡萝卜都干净。

    它竖起半边耳朵,三瓣嘴不停咀嚼着,明明没做什么,却无端给人一种贱兮兮的感觉,眼里透着狡黠。

    程梓抖抖耳朵,翻起死鱼眼——

    怎么我每次吸狗都能看见你?

    见他看过来,兔子歪歪头,一爪抱着胡萝卜一爪抬起挥挥,同他打招呼。

    程梓略显敷衍地点点下巴,表示回应。

    这只大狗叫云雪,那边的兔子叫踏雨,都是这家人养的宠物。不过和他们家经常走街串巷的宠物相比,主人们倒是深居简出很多。

    程梓在这儿待了两年,也就只见过他们一次,在去年的元宵节。

    他和云雪感情不错,主要是喜欢云雪那一身雪白柔软的皮毛。

    一猫一狗常约着巡视小镇,偶尔也会一起蹲守河边的钓鱼佬,云雪负责打掩护,他负责捞东西。

    至于踏雨。这家伙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在睡觉,剩下两个时辰在吃。若是有人透视它的身躯,看到的估计不是胡萝卜就是白菜叶,蔬菜里面没有一滴血。

    除了吃和睡,程梓怀疑它兔生里最大的消遣就是围观自己吸狗。

    每逢他与云雪相遇,这只兔子必定出现在十米之内的任何地方,比毒物十步内必有解药定律都稳。

    但即便如此,一猫一兔也从未有过具体的交流,最多见面互相点头,就像今天这样。

    与踏雨打完招呼,程梓扭过头,也不管云雪能不能听懂,用自己的“语言”习惯同它抑扬顿挫地喵了一阵。

    大意是自己先去接姜书客下学,晚上再来找云雪去河边蹲夜钓的钓鱼佬。

    云雪的性子安静温柔,微笑着听他喵完后,轻轻颔首,侧头在他头上蹭了蹭。

    程梓一拍它的额头,转身跑过拐角,向学堂奔去。

    一狗一兔目送他离开。

    半晌,踏雨啃完最后一口胡萝卜,披着霞光惬意地眯起眼,冷不防口吐人言:“你是狗?”

    云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我是狼。”

    ……

    程梓并不知道自己刚离开,大狗和兔子之间就发生了一件足以令他震惊一百年的奇事,抄小路来到学堂门口,跳上墙头张望,便在庭前看见了姜书客被罚抄书的身影。

    一位年逾半百的老先生提着戒尺站在他背后,神色慈和,目光温柔——如果抛开他不时用戒尺敲打纠正姜书客书写错误的动作,这副场景绝对称得上师慈生勤。

    程梓咧嘴一笑——你个皮孩也有今天!

    姜书客跪坐于几案前,腰背挺直,落笔稳而准,小脸绷得紧紧的,满脑袋都是汗。

    他抄写得认真,脸色却有苦色,以程梓对他的了解,此时把他肚子里的腹诽倒出来,淹没一座隐遇镇绰绰有余。

    看来今天的下学时间要推迟很久了。

    同样是从寒窗苦读的学牲时期过来的程梓露出了幸灾乐祸……哦不是,是慈祥和蔼的笑容,稳稳蹲坐下来。

    这时,学堂对面突然飘来了一阵食物的咸香。

    味道像是烤鱼,还刷了酱料,撒上了孜然与辣椒粉。

    程梓猝不及防闻个正着,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

    他小心翼翼地转头,想看看香味是从谁家传出来的。岂料一扭头,就迎上了对面杏树下,早上柳娘子和姜二叔才警告过让他不要靠近的七十岁老人沉江月的目光。

    他手里捧着个碗,里面装了好几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烤鱼,正冲程梓微微地笑。

    “来。”沉江月向他招手,“尝尝我特地为你做的烤鱼。”

    程梓:“……”

    我也知道应该躲开他。

    可是他做的烤鱼实在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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